1 1990 年，我出生在鄂西南的某个乡镇，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五岁前，爸妈还很喜欢我。五岁后，一切都变了。 因为江浩出生了。 他刚出生时，粉粉嫩嫩的一团，我很喜欢他。 可是后来，他成了困住我的枷锁。 那个年代请不起保姆，没有爷爷奶奶帮衬，父母上班，二胎家庭大多是大的带小的。 我六岁时，身边的同龄人陆陆续续启蒙上学。 可我的爸妈把我留在家里照看一岁的弟弟，没有打算送我上学。 那时候，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有普及。出生在农村或者乡镇的朋友们应该知道。 六岁的我，成天背着江浩。 一岁的他，对什么都很好奇，天天扯我的头发，抓花我的脸。 我跟妈妈讲我想去上学，不想背江浩了。 妈妈教训我，说我不懂事，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背谁背，家里负担又这么重，不知道体谅他们，再说女孩子不需要那么早上学，等弟弟大一点再去。 说完一剪刀剪短了我的头发，这样江浩就抓不了了。 八岁时，我因为贪玩，带着三岁的江浩去河边玩。 回到家，妈妈见江浩一身湿衣，怒到了极点，取来晾衣架狠狠地打我。 「叫你看弟弟，你是怎么看的？你把他带去了哪里？玩得一身湿，他这么小，感冒了怎么办？」 我不动不说话也不哭。 倒不是不痛，而是哭喊只会招来更狠的打骂。 邻居看不下去，上来劝我妈，说孩子还小，说两句得了，再说哪有孩子不贪玩的。 「八岁了还小？我八岁都会搭着板凳做饭了，叫他照看弟弟，又没让她干重活，这点事都做不好，晚上不许吃饭！」 邻居越劝，妈妈打得越狠。 他们吃饭时，我一个人躲在小房间掉眼泪。 江浩摸进来，往我手里塞了一颗糖，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别哭，我给你糖。」 我看着他，自他出生以后，爸妈眼里就只有他。 他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抢我东西，我要给，因为我是姐姐。 打我，我要忍着，因为我是姐姐。 他摔跤，挨骂的是我，因为我是姐姐。 好像我是姐姐，天生就该让着他。 他是家里的宝贝，嘴巴甜会哄人，家里的长辈都夸他聪明，长大一定会有出息。 而我没有弟弟聪明，又不爱说话，长大了肯定不如弟弟。 我看着那颗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爸爸进来给我送晚饭时，我已经睡着了。 他拍醒我，让我吃了再睡。我饿得狠，大口大口吃饭。 爸爸摸着我的头只叹息，什么也没说。 这年九月，爸妈终于送我去一年级。江浩三岁，正好读幼儿园。 我每天带他一起上下学。 爸妈说，这样有个照应，我是姐姐，要照看弟弟。 我没上过幼儿园，没有基础，老师讲课根本听不懂，成绩吊车尾。 放学后，洗菜扫地，看弟弟都是我的活。 布置的作业常常完不成，经常在课堂上挨批，同学们都笑话我。 我比他们都大，长得比他们高，他们就叫我傻大个。 但是，在我三年级开始学写作文。 第一篇作文，我记得是以《我》命名。 那篇作文我想了很久。 我是谁？ 我是爸妈的女儿，江浩的姐姐，于是我便以女儿和姐姐的身份写了这篇作文。 我没想到，老师看了我这篇作文后，第一时间将我叫去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叫我去办公室？ 印象里，只有不听话的坏学生才会被叫去办公室。 我捏着衣角，低着头站在语文老师面前。 语文老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她的眼睛里有那时我看不懂的怜惜。 老师给了我一把糖，让我装进兜里，说这是她给我的，我有支配的权利。我想跟别人分享就分享，不想给就不给，包括弟弟。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我说，有好东西可以不让给弟弟。 家里的糖果零食都是江浩的，他不要的才能轮到我。爸爸妈妈一直告诉我，弟弟还小，要我让着他。 那天老师还跟我说，如果我期末考试能及格，她就送我一盒巧克力。 我欢心点头。 巧克力呀，我没吃过呢，不知道是不是比糖更甜。 打这以后，我听课比以往更认真，也再没因为做不完作业挨批评，似乎老师们对我都温柔了不少。 但是我没想到，老师的糖果会给我带来灾难。 晚上我睡得正熟，却被妈妈突然拎起来。我不明所以，茫然地唤了声，「妈妈」。 她揪着我的耳朵，厉声喝问我是不是偷了东西。 2 「我没有，妈妈。」我惊慌失措，连忙否认。 「糖哪里来的？不是偷的是怎么来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小时候偷糖，长大了就会偷人。」妈妈竖着眉毛，手里捏着晾衣架，说着难听的话。 那时候我并不懂偷人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要挨打了，虽然并没有做错事，我怕得要死，赶忙说道：「我没有偷，是老师给我的，我没有偷。」 「老师有那么好给你糖？谁都不给就给你？你有那么招人稀罕？还不说实话是吧。」 「我真的没偷，是老师给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第一次冲妈妈大声吼道。 「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 妈妈的权威岂是我能挑战的，她恼羞成怒举起晾衣架。 我抱着头，护住脸。晾衣架打完会留下印记，我害怕明天被同学发现。 「错没错？」妈妈打累了，瞪着眼问我。 「错了。」我颤抖着回答她。 妈妈保住了权威，满意我的臣服。 她扔掉衣架，把我藏在衣服兜里的糖全挖出来给了江浩。 我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濡湿了大片枕巾。 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妈妈就是不相信我，冤枉我？我明明没偷。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妈妈因为厂里效益不好，面临随时可能被裁的压力，憋了一肚子火。 我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一个很不错的撒气借口。 后来期末考试我还是没及格，自觉没脸见语文老师，见着她就躲。 谁知她特意把我叫去办公室，递给我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程老师，我没及格。」我不敢接。 程老师笑笑，「虽然没及格，但是你有很大的进步噢，你这次考了 59 分，差一分就及格了。你看你并不傻，可聪明了，只是有点粗心，下次仔细些，一定能考得更好。」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呀，温柔又明媚。 这一刻，我知道了我的梦想。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她这样的人。 这之后，我成绩进步不少。 班里一共四十多个学生，我从一开始的吊车尾，到后来稳居前三，再到蝉联第一，经常拿奖状。 但是，我的爸妈从未夸过我。 第一次被评为三好学生那天，我捧着奖状一路飞奔回家，献宝似得把奖状递给爸妈看，期待他们的夸奖。 妈妈只看了一眼便丢开，「什么奖状，有什么用？又不能吃，还不如奖励点实在的东西。」 我满心的欢喜荡然无存。 原来妈妈不喜欢奖状，妈妈觉得奖状没用。 直到后来有一天，江浩捧了一张奖状回家，妈妈搂着江浩心肝宝贝地叫，说小宝最乖，最棒。原来妈妈也不是不喜欢奖状，也没有觉得奖状毫无用处。 那我呢？我算什么？我还不够乖吗？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只要有江浩在，我永远得不到爸爸妈妈的夸奖。 或许他不在了，爸爸妈妈才能看到我的存在。 于是，我起了坏心。 3 这一年除夕，爷爷奶奶，大伯二伯都在我家过年。 趁爸妈忙乱之际，我带江浩上街，骗他去买摔炮。 只要他不在了，爸爸妈妈就会重新喜欢我了，我这样想着，把江浩丢在了街头。 他尚小，还不认得路，我躲在角落偷偷看他。 人来人往的街上，他找不到我开始慌乱哭泣，大声喊着姐姐。 看起来委实可怜。 我该讨厌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所有的长辈都喜欢他，忽视我。 没有他，或许爸爸妈妈就会在意我了。 可是，他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可怜样，又让我觉得他好像没那么讨厌。 最终，我还是走了过去。 江浩看见我的瞬间，迈着小短腿扎进我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委委屈屈地问:「姐姐你去哪儿了？」 我摸摸他的头，「小浩，我们该回去吃饭了。」 「不买摔炮吗？」江浩问我，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买了。」我有些愧疚，主动牵着他回家。 或许是那年的除夕让我亲情觉醒，打那以后，我成了尽职尽责的姐姐。 程老师给我的糖，我会分给江浩。 他在学校被欺负了，我一定会打回去。 江浩也越来越黏我这个姐姐，爸爸妈妈对我也温和不少，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可人生总是充满变故。 2002 年，妈妈下岗了，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昏黄的灯光下是妈妈哭红的眼睛，爸爸在一旁不停地抽烟。 「从明天起，你就别上学了。妈妈没工作了，家里没多余的钱供你上学。」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哭着求妈妈，不要让我辍学。我向妈妈保证一定会乖乖听话，好好读书。 妈妈冷漠地扒开我的手说：「女孩子认识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没用。只要勤快持家，将来嫁个好婆家就行了。」 「妈，我想读书，求您。」我跪着祈求。 妈妈对我的忍耐到了极限，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家里已经这么难了，你要逼死我是不是？别给脸不要脸啊！哭哭哭，就知道哭，再哭我打死你，十几岁了还不懂事！」 爸爸摁灭烟头，起身扶着妈妈回房间，走的时候对我说：「别怪爸爸妈妈，你是女孩将来嫁个好人家就行了。你弟弟不一样，他是男孩，得读书，男孩一定要有出息。」 这是十二年来，爸爸对我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我真的很自私吗？我是不是真的很不懂事？ 家里这么难，我提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 就这样，我辍学在家。 妈妈打算做点小营生糊口，每天起早贪黑。我跟在她身边打下手。 辍学一周后，某天傍晚，我和妈妈推着小吃车回家。 程老师站在我家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和妈妈，邻居阿姨都不一样。 她的穿着干净整洁，姿态大方优雅，与我家破败的筒子楼格格不入。 「程老师！」看见她我特别开心，我好喜欢她。 妈妈把程老师请进家里。 程老师让我出去玩，说有事情和妈妈谈。 她和妈妈谈了好久，我不知道谈了什么。 事后，我得知妈妈居然同意我继续上学。 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总之好像我的世界天亮了，带来光明的人是程老师。 程老师走的时候正碰见我蹲在墙角看蚂蚁，她问我在做什么？ 我第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程老师，你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喜欢我吗？是因为我不乖吗？」 4 程老师还是那么温柔，她摸了摸我的头。 「不是，你已经很乖了。我想你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因为你是女孩子。如果你是男孩子的话，你爸爸妈妈会很喜欢你噢。」 怪不得，爸爸妈妈那么喜欢弟弟。 不是因为他有多乖，多聪明，多会讨爸妈欢心，而是因为他是男孩。 而我，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们还是不喜欢我，就因为我是女孩。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 程老师跟我说想改变现状的话，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足够优秀足够强大，将来才能脱离让我伤心的地方。 最后，她跟我告别，说她要走了，不回学校了。 程老师要走了，我一时不能接受，哭着问她去哪里。 程老师抹去我的眼泪说道：「别哭，老师也要努力，更优秀才行呀。」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抽噎着问她。 「能的，我在高处等你。」 再见了，程老师，祝您前程似锦。 我回学校后，再没看到程老师，有别的老师让我填贫困生补助申请表。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程老师和我妈妈说，帮我申请贫困补助，让我继续上学，用不了多久会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上学就花不了多少钱了。 托九年义务教育的福，我顺利读完初中。 程老师多年前跟我说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成为我努力的动力。 我不太聪明，只能比别人更努力。 他们午休的时候，我在刷错题集 他们在讨论周杰伦的时候，我在巩固老师说的重点知识。 倒不是说他们不好，而是我没有资本去浪费时间。 我笨，只能勤能补拙。 靠着我的笨办法，初中三年保住了年级第一的位置。 饶是这样，我妈还是不满意。 她总是在我耳边说，谁家的女儿出去打工，一年挣了多少钱给家里，又说隔壁的大姐姐嫁个了好人家，光彩礼钱都有好几万。 我知道她在暗示我，但我装作听不懂，更不会与她争论。 我已经十六岁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迫切得到她的认可。 我有我的目标，我要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初中毕业后，我顺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又出了岔子。 爸妈的意思很明显，我已经读完初中了，再读高中很没必要。 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读书没用的话，那你们为什么要给江浩报补习班？」我小声反驳。 江浩是妈妈的死穴。 提到江浩，妈妈像猫被踩了尾巴，她尖声道：「那怎么能一样？他是男孩，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我如今长大了，妈妈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对我非打即骂。 她见我一言不发，态度坚决，撂下狠话：「你要读，自己读，我是没钱送你读书。」 她果真说到做到，整个高中没给我一分钱，逼得我走投无路，四处向亲戚借钱。 可亲戚们得了我妈的授意，无一人肯借我，最后我无奈哭着打电话给初中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老师，也很善良。 他怜惜我，帮我联系了他的朋友，一户姓程的殷实人家，那边愿意资助我直到我高中毕业。 靠着班主任的怜惜我才能得以继续我的学业，我很感激他。 在高中三年，发生了许多大事，足以改变我的人生轨迹。 我与江浩的姐弟情也终结在这三年。 他日益长大，受父母影响，开始变得不尊重女性，也不尊重我这个姐姐，常常对我呼来喝去。 5 进入高中后，我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也见识到了更多优秀的同学。 有的人几乎不用学习，不是在打篮球，就是在打篮球的路上，从不复习。 可是一到考试，分数遥遥领先。程自就是这个人。 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传说中的天赋型选手吧。 明明没怎么努力，却轻轻松松拿下高分，稳居年级第一，真正的天之骄子。 不像我，考个年级一百名都费了老大的劲。 我可真是太羡慕他了。 同桌安慰我说人比人气死人，与其抬高别人，不如贬低自己，不行就是不行，不如放过自己。 不行呀，我得刚，不刚怎么行？ 考不好，会辜负初中班主任的苦心和资助我的人。 考不好，爸妈和江浩都会看我笑话。 我脑瓜不如别人灵活，只能比别人更加努力。 我同桌看言情小说，我做数学大题 她和别人讨论周杰伦，我背英语单词。 她是个标准的青春期女孩，爱漂亮，爱周杰伦，爱喝奶茶，爱看小说，爱讨论帅哥。 至于我，她说我是个书呆子，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我喜欢她的鲜明活泼，也接受自己的灰暗呆板。 程自是整个学校最亮眼的人，是女生的话题中心。 特别的名字，殷实的家境，优异的成绩，出众的长相，多个标签让他成为同学眼中的传奇。 这样的人很难让人不多看两眼。 即使如我这般的书呆子，也在他身后偷瞄过几眼。 我的同桌苏倩倩实在是个话多的人，自习课时，她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觉得橙子怎么样。 「我不太喜欢橙子，太酸了。」我说。 前桌的程自突然回头看着我，苏倩倩惊讶地张大嘴。 我在他们的目光中幡然醒悟，原来她问的是程自，而不是橙子。 我红了脸低下头去，装作看英语书，再不敢抬头。 高中是寄宿制，远离了爸妈，大部分时间我是开心的。 但开心是有限的，我总是要回家的。 我上学晚，比班上的同学都大些，发育得比他们快，女性特征比较显著，因为这，还闹出过不小的笑话。 那是高一夏天的一节体育课，慢跑途中班上的男同学突然躁动起来，依稀能听见什么波动，好大的字眼。 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可当大部分男生都看向我时，我才觉得不对劲。 夏天穿着短袖，女性特征无处可藏。而我贴身穿的只是一件小吊带，没有胸衣的束缚，胸前两坨肉随着跑步的动作肆意跳动。 男生们肆无忌惮地打量让我脸红到了耳根。我停下来，屈辱让我红了眼眶。 6 程自脱下宽大的 T 恤，让我穿上。 我抱着他的衣服，迅速逃离了操场，甚至来不及道谢。 身后是苏倩倩恼怒的声音：「笑你妈啊，看什么看！你妈没有？有没有素质啊。」 后来因为这事，我跟我妈闹得很不愉快。 早在上初中时，我就和她说，帮我买两件内衣。 我妈瞥了我一眼，鄙视地说道：「你那二两肉都没有，穿什么内衣。」 后来还是我从生活费里省了又省，学着女同学们买小背心穿。 两件小背心穿了几年，早就洗得变质发黄了。而我也十七岁了，小背心早就不合适了。 出了这事后，周末我回到家里，再次请求妈妈带我去买内衣。 可她怎么都不肯，说我有本事弄到钱上学，怎么没钱买内衣，肯定是藏私钱了。 我一时气愤，便和妈妈争了两句。 妈妈气不过，冲进房内拿了两件她穿过的内衣扔到我脸上，让我滚。 说养我这么大，家里这么难，不知道往家里拿钱，还倒要家里贴钱。 隔壁的大姐姐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娘家，而我呢，我就是个赔钱货。 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不懂妈妈字里行间含义的小朋友。 正是因为能听懂，才知道妈妈说的话有多难听，能听懂才更伤心。 江浩闻声赶来，见妈妈满面通红，被我气得不轻，跟着妈妈骂我白眼狼，没良心。 我捏着妈妈的内衣，趁眼泪掉下来之前夺门而出，连夜赶回了学校。 幸好室友们都回家了，没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我将程自的 T 恤洗干净还给他时，鬼使神差地想到，当时他把衣服给了我，那他岂不是没穿衣服，光着膀子上完体育课？ 一想到这，我瞬间面红耳热。 程自接过衣服问道：「你脸怎么红成这样？快别红了，免得别人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只觉脸更热，说话都磕巴起来。 「没……没什么，上次……谢谢你。」 这一幕被苏倩倩瞧在眼里，经体育课一事后，我与她亲近了许多。 课间休息时，她拐了拐我的手肘，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诶，程自是不是喜欢你啊？」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我自卑又怯懦，呆板又无趣，他那样明亮的人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的人。 我自问没这个魅力。 「怎么不可能？你长得不差，成绩又好。」苏倩倩双手托腮，「他要是不喜欢你，干嘛把衣服脱给你，自己都不穿？」 我想了一下，也学她双手托腮道：「那当然是因为他很善良，你不也帮我骂他们了？那岂不是你也喜欢我？」 自然是因为你们都善良，有一颗怜弱的赤子之心啊。 苏倩倩笑着打我，笑了一会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没个正形。 「假如程自追你，你会答应做他女朋友吗？」 我摇头。 7 苏倩倩惊呆了。 「程自追你都不答应？程自诶，长得帅，篮球也打得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眼光也太高了吧。」 我老老实实道：「我怕耽误学习。」 我只想好好学习，稳稳当当考个 985，其他的一概不想。 「书呆子！」 苏倩倩嗤之以鼻。 前桌的程自突然坐直了靠在我的课桌上，吓得我俩赶紧闭嘴。 事实上，青春期的年纪遇到这样耀眼的人，怎么可能不动心。 尤其是这样的人还帮过你。 但是啊，喜欢程自的女生太多了，其中不乏优秀又漂亮的。 我只是茫茫人海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那个。 用现在的话说，没有核心竞争力，人家凭什么放着优秀的白天鹅不要，偏偏喜欢我这只灰鸭子。 我又不是偶像剧的女主角，多金帅气的总裁爱上笨笨呆呆的平凡女主角，现实里哪里找这种眼神不好的总裁。 这段暗恋注定不会宣之于口。 他就像天上月，不需要拥有，我能躲在暗处偷偷看两眼就知足了。 但是，感情这种事，越压抑就越汹涌。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悄悄关注他，今天穿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跟谁打了篮球，甚至偷偷在笔记本上写满了他的名字。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这笔记本日后会给我招来那么大的祸端。 自从上次跟妈妈闹僵后，我很少回家，周末几乎都在学校，放长假的时候才会回去。 我不回家时，倩倩偶尔会陪我。 但得知她是个妈宝女，见不到妈妈会想得紧之后，她再提出陪我，我会毫不留情地赶她回家。 我怎么也没想到，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会把这么重要的笔记本落在家里，还被妈妈翻到。 我怎么就忘了带呢？ 我怎么能忘呢？ 当妈妈拿着笔记本找上教室的那一刻，我如置身地狱。 那是一个中午，午饭后有很长的休息时间，教室里你追我赶，热闹无比。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进来的？ 我看见她拿着我的笔记本出现在教室门口，瞬间浑身冰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妈，你怎么来了？」 我赶紧迎上去，试图将她带离这里。 妈妈挥开我扯住她袖子的手，把笔记本扔在我脸上。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叫你在学校谈恋爱的？」 原本喧闹的教室无人出声，所有人敏锐地看向我和妈妈。 笔记本掉在地上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让我无比难堪，如在众目下行刑。 「谁是程自？」妈妈又大声嚷嚷，环视同学们。 不要，不要牵扯到他！ 「妈！」我捡起笔记本大声喊道，「这不关别人的事，我们出去说好不好！」 「怎么？做出这样的事你还要脸了？我偏要在这里说！」妈妈歇斯底里，「谁是程自？」 「我是。」 程自从座位上站起来，同学们来回看着我们，窃窃私语。 「就是你勾引我女儿？」 妈妈嗓门很大，甚至引来了隔壁班围观。 我亲眼看着程自的脸变得煞白，生怕妈妈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忙扯住她的胳膊。 「根本没有的事，妈你别说了！我们出去。」 「让开！」 妈妈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摔在地上，眼泪再也崩不住，带着哭腔大声说道：「妈，你到底要干什么？都是我一厢情愿，跟别人没关系，你别找别人麻烦！」 8 妈妈终于回头看我。 「这可是你说的，想要我不为难他，那你起来跟我回家，做出这么丢脸的事，还有脸上学，别上了，跟我回去！」 我满脸泪水，事后想来那时的我一定很丑，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连连摇头。 「我不回去，我要上学，我要考大学。」 「考什么大学，跟我回去！」 妈妈见我不听，便动手来拉我。那场面光想想就难看极了。 「她都说了不回去，没听见吗？」 程自走过来扯出我另一只手，和妈妈僵持着。 「我教训我的女儿，关你什么事？」妈妈怒瞪着他。 「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妈！女儿想读书还偏不让读，哪有你这样当妈的？」倩倩说话一向心直口快。 「就是，哪有这样的妈！」 「有这种妈我宁愿去死，她女儿真可怜。」 「嬢嬢你快点走嘛，莫耽误我们上课。」 班上的同学们附和着围在我身边，阻止妈妈把我带走。 「你们！你们多管闲事，她是我女儿，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不让开我报警了！」妈妈开始撒泼。 「那你报警吧，让警察看看，看是你私闯学校，干扰上课有理，还是我们有理。」 班主任走了进来，关上了教室门，阻挡隔壁班的目光。 同学们见班主任来了，赶紧回到位置坐好。 「这位家长，有问题我们去办公室解决，在这闹，我可要叫保安了。」班主任对妈妈说道。 听到保安二字，妈妈登时泄气了，只嘴里嘀嘀咕咕道：「我女儿早恋，在学校丢人现眼，我教训教训她怎么了，你们管得真宽。」再不复刚来时的气势。 倩倩很不满，「早恋个屁！别给人安这么大帽子，不就是喜欢程自吗？有什么好丢人的，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多了去了。照你这么说，那大家都不用上学了，你女儿在学校不知道有多乖，有这样的女儿你就烧高香吧！」 班主任瞪了她一眼，倩倩立马闭嘴，老老实实回到座位。 班主任请妈妈去办公室，临走时看我一眼，「你也来。」 我站起来向全班同学鞠躬道谢，然后去了办公室。 整个谈话，妈妈始终围绕早恋，退学两个主题。 我低着头不说话。班主任说退不退学要看我个人意愿。 我始终不松口，妈妈见达不成目的，没心思再耗下去，骂了我两句便走了。 「对不起，林老师。」妈妈走后，我向班主任道歉。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因为，因为我给我们班级带来很不好的影响。」我又开始落泪，「林老师，能不能别让我退学？我真的很想读书。」 「我为什么要让你退学？」 「我……我……这件事……影响太大，我怕……」我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 「你怕我开除你？」林老师一针见血问道。 我点头。 林老师笑了，他推了推眼镜。 「影不影响都是虚的，你又没犯错，我为什么要开除你？去吧。」 我向林老师道了谢，在教室外擦干了眼泪才进去。 我低着头，害怕同学们看我的视线。坐好后，倩倩递来纸巾。 「擦擦吧，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 我接过纸巾，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谢！搞这么客气，我们还是不是朋友？」倩倩凶巴巴地说。 好在这件事后，大家没再提起，也没人追问我喜欢程自的事。 我终日沉溺于复习中，就当没发生过。不过，因此事我在学校出名了，经常有外班的同学在我背后说悄悄话。 从这以后，非必要我很少出教室。 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来学校大闹一场。 她是存了让我无法继续读书的心思。 江浩上初中了，成天在学校厮混，早恋打架，成绩一塌糊涂。 爸妈担心他将来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好工作，赚不到钱，便打起了我的主意。 他们替我相了一门亲，只要我嫁过去，就能拿到十万彩礼。至于这笔钱，他们替江浩先存着，留着以后买房或者给他娶媳妇。 那个笔记本正好成了妈妈大闹一场的借口。 关于这件事的另一个受害者程自，我一直想跟他单独道歉。 但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在走廊单独遇到他，我连忙叫住：「程自。」 他回头看我。 「对不起……」 刚说完三个字，他便打断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 9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却只说了三个字。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苦涩。 他应该讨厌我吧？也是，毕竟我妈妈让他那么难堪，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这之后，我和程自便没怎么说过话。 升高二后，我去了文科，他在理科，几乎没打过照面。 再得知他的消息时，是他和沈佳在一起了。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程自本就是话题中心，他谈恋爱自然很有热度。 沈佳也不是无名之辈，她是学校公认的美女，并且才貌俱佳。 我见过她在学校的晚会上表演钢琴，穿着蓝色连衣裙，肤白貌美，气质极佳。 才子佳人总是一段佳话。 倩倩得知消息后，火速来找我八卦。 「我还以为他喜欢你呢，毕竟他帮过你那么多次，居然和沈佳在一起了。我还挺好看你们的，富家公子哥儿和落魄乖乖女，多像小说啊。」 我敲了一下她的头。 「现实里哪有那么多小说情节。」 「那谁知道嘛，他之前还加了你的 QQ，我以为他……」 我愣了一下。 高一时，学校风靡玩 QQ。倩倩注册了一个账号给我。 不过我因为没有手机从未登录过，他居然加了我的 QQ。 不过，大家都是同学，加个 QQ 又没什么，更何况那是在笔记本事件之前，之后他挺讨厌我的，话都没说过几句。 我居然还在想这些，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我想这些干嘛呢！ 倩倩见我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挺伤心啊？哎呀，你会遇到更好的！」 「不伤心，他们挺合适的。」 程自和沈佳挺高调的。 我这个成天泡在教室复习的人都总能撞见他们出双入对，连老师都知道了。 但由于俩人没因此影响成绩，沈佳反而还进步不少，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俨然成了校园模范情侣，倩倩的到来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 高一下学期时，四川省发生了一场极惨烈的大地震，那时候哪怕见到相关的文字报道都会流眼泪。 那场大地震波及很广，我们市都有震感。 当时我们正在上数学课，我突然觉得一阵耳鸣，紧接着大家的课桌都开始摇晃。 因为从未经历过地震，大家都不在意，还以为是哪些调皮的同学在捣蛋。 直到老师发现不对劲，说可能地震了，开始组织我们撤离。 同学们慌乱起来，尖叫着往外涌。我被人流推着往前，紧紧抓住倩倩的手。 老师大声喊着，让我们不要推搡，有序撤离。 走廊楼梯间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班一出教室就被打散了。 我和倩倩顺着人潮往下走。我在人群中搜寻，想找到一个人，但始终找不到，又紧张又害怕，出了一手的汗。 直到撤到操场上，远远见到了他，心下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 操场上乌泱泱一大片人，他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张望，好像是在找谁。 他转身看到我时突然不动了。当时他的眼神很复杂，难以形容，似乎有慌乱，着急，而后又是庆幸。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他在找我。 时至今日，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时沈佳在我旁边，原来他是在找沈佳。 他们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上课铃将我的思绪拉回，很快便投入到课堂中，将这些纷繁杂绪抛之脑后。 高二的课程已经很紧了，紧到让我无瑕想其他的事。 这种紧张的氛围一直持续到高三。好像同学们一夜之间都长大了，教室里再也听不到玩闹的声音。 大家都在卯足了劲为高考发力，就连倩倩这个不着调的都开始发愤图强了。 说来奇怪，高三后，我很少看到程自和沈佳了。 倩倩会常来找我，不过我们聊的都是学习上的事情。 老师们一反常态，反复劝诫我们放轻松，不要紧张，与之前痛斥我们的样子大相径庭。 高考如约而至，我很庆幸分到了本校考试，这样我就不用花钱住酒店了。 倩倩也在本校，跟我考场相邻，每考完一科我和她经常聚在一起对答案。 她的妈妈很温柔，每次都会带着她爱吃的东西在校外等她考完。 托倩倩的福，我也有份。 程自分到了市里的一所初中，与我们学校相距甚远，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见过他。 再相见是填志愿的时候。 到了学校我才知道，原来他以 693 分的成绩摘得了省理科状元，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身边围了很多人向他道喜。 我从他身旁路过时，他刚好看向我。 「恭喜呀。」我笑着向他祝贺。 10 「同喜，你打算去哪所学校？」他礼貌回道。 「武汉吧。」我回道，很快他便被同学们簇拥走了。 我考了 597 分。 其实以我的水平已经很满意了，但似乎又有点遗憾。 一直以来，我在他身后默默追赶，只想离他近一点，但差距越来越大了。 不论我怎么努力，也难以望其项背。 倩倩超常发挥，居然考了 553，我很是惊讶。她一脸得意地抱住我。 「哼，老娘天生聪明，临时抱佛脚也能取得佳绩，怎么样，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 好朋友的喜讯冲淡了刚才的遗憾。 她也想去武汉，我们一拍即合，约定了当一辈子的好姐妹。 暑假期间，倩倩和她爸妈出去旅游了。 我等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当晚，我抱着通知书哭了好久。 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得到结果，也终于可以远离让我伤心的地方了。 第二天，我拎了水果去看望了初中班主任。他乐呵呵地招待了我。 临走时，我向他打听资助我的人家，想去上门感谢一番。 总算是不负所望，才有脸上门拜访。 班主任和我说他那个姓程的朋友早就搬去了武汉定居，不在本市。 我愣了一瞬，这么巧？ 我正好要去武汉读大学，便要来了地址和联系方式，等到了武汉再上门拜访。 告别班主任后一回到家，爸妈就把我拉过去，说我争气，他们脸上也有光，打算给我办一场升学宴，好让亲戚朋友都看看，我女儿这么优秀。 我既讶异又高兴，讶异的是他们一直反对我上学，分数下来后，也并没有多高兴，也不关心我想去哪里上学，可他们说要给我办升学宴？ 高兴的是我好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爸妈说办就办，在镇上的酒店摆了几桌。 亲戚朋友们围着他们说着恭维话，女儿考这么好，日后享不完的福，说着便掏出了红包递给爸妈。 我妈一开始推拒，到后来假作为难地收下。 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向不重视我的爸妈，为何要给我办升学宴，原来是为了圈钱。 酒足饭饱，爸妈回到家第一时间数红包。 妈妈兴奋的脸色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冻结。 她暗示爸爸将红包收起来，又把我叫到跟前，犯难地说道：「姑娘啊，你有本事，考了个好大学。但是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妈妈没有工作，只靠你爸爸一个人实在养活不了一大家子。别看我们今天收了些钱，那都要留着以后生活用的。你上大学，我们就不出钱了啊。反正你高中也是这么过来的。」 人生在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知道了，你们不想送我上学，我有什么办法。」我冷声说道，转身就走。 「嘿，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干什么都犟嘴！」身后，妈妈气道。 这个家，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第二天便收拾行李，带了些家乡的特产，买了去武汉的票。 幸好我平时省了一些钱，不至于买票的钱都没有。 反正离开学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可以去打暑假工，不然到时连学费都没有。
